top of page

影差す道

——开始核对生体ID。返回错误,找不到匹配的ID。

 身体沉在温暖的液体之中,耳边回响着甜美的女声。意识在昏睡和清醒之间左右摇曳,舒适的倦怠感覆盖到指尖最后一厘米。

 ——请手动输入您的识别ID。遗忘ID的场合,请登记您的所属、家庭住址与联系方式。

 我不记得了。一片空白的大脑正确地给出问题的答案,喉咙却像是在冰川里凝固了两万年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提问的女声依然甜美柔和,字正腔圆毫无口音,每句话之间固定停顿一秒半。

 ——请登录您的声纹。没有应答。进行常规扫描。没有异常。请登录您的名字。

 伊普西隆猛地睁开了眼睛。

 许久不见的亮光让眼睛一时有些对不上焦距,视线所及之处都是巨大的精密仪器和灰色的金属墙壁。伊普西隆费力地转动眼球,看见视野的角落放着一把跟房间同样朴素的金属椅子,有人坐在上面边打呵欠边看杂志,红色的衣服在单调的灰色之中格外显眼。

 伊普西隆透过容器的玻璃看着这一切。

 装着伊普西隆的透明容器发出一阵短促的机械音,耳边的女声戛然而止,红衣服的人闻声合上杂志站起来走到伊普西隆附近,按下了什么按钮。充满容器的温暖液体迅速退去,玻璃盖子缓缓打开,红衣服的人弯下腰在伊普西隆眼前晃了晃手:“你终于醒啦?”

 伊普西隆没有回答。他发现自己的手脚和脖子都被类似镣铐的东西固定着,镣铐上附有许多陌生的按钮和图标,伊普西隆不认识其中任何一个符号,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它们绝对不会是什么点餐按钮或者冲水键。红衣青年注意到伊普西隆的视线,毫不在意地笑了笑。

 “哎呀抱歉,我都忘了,这就给你解开。”

 “我是从导都潘德莫尼来的,名字叫尤哈尼,算是你的负责人吧。我们彼此都很忙,所以介绍之类的能省则省——开玩笑的,在你这里偷懒也不会被骂,所以我会尽量说明得详细一点,大家合作愉快嘛。”

 伊普西隆听着尤哈尼半开玩笑的自我介绍,视线扫过他色素淡薄的发辫尾梢,移向镶着钢化玻璃的窗户之外。细细的道路纡折穿梭在石制建筑物的缝隙之间,砖墙上苔痕青青,临街而建的小楼上偶尔探出木制的店铺招牌,手写体的圆润文字跃然其上。也许这样的景色随处可见,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只是在失去记忆的伊普西隆看来它们和这个房间内的精密仪器同等陌生,所以街景和仪器都没能引起他太大的兴趣。

 吸引了他的视线的是城镇边缘。一眼看上去这个城镇仿佛被看不见的利刃突然剜掉了一半,但他很快发现那只是单纯的错觉。城镇呈环形朝两边延伸,环形的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空洞。

 “嗯,那就是巨型纵穴阿比斯。一千九百年前被发现,直径约一千米,深度至今未知,阿比斯内特殊的力场能让地上的观测手段全部失效,因此只能直接派遣人员进行探索,再用电报船将内部的各种资料传回地上。潜入阿比斯的探索者们被人称为探窟家,据说这个城镇就是由最开始的探窟家们的据点群发展而来的。阿比斯内部不仅有完全不同于地面生态系统的珍稀生物,还有各种超越人类想象的遗物……啊,跟你说这个是多余的吧?毕竟你就是导都派遣的探窟家集团从阿比斯内部运出来的嘛。”

 尤哈尼语气轻快,声音里没有一点紧张感,让伊普西隆反而更加困惑。他重新审视远处的巨大空洞,试图回想起关于它或者关于自己的一些什么,但他的努力再一次以失败告终。他试着想象空洞的内部——不知怎么他总觉得那里面像是窗外的建筑一样带着苔迹斑斑的红色砖墙,他昏倒在墙根下,直到偶然经过的冒险家们把他拉起来。伊普西隆的思考到此中断,他的记忆已经变成一张彻彻底底的白纸,甚至没有给他留下用以想象的素材。

 你知道为什么下到阿比斯深处的探窟家们都没能回来吗?尤哈尼边削苹果边问伊普西隆,看上去丝毫没有要分伊普西隆一点的打算。伊普西隆不知道,他诚实地摇了摇头,尤哈尼笑着耸耸肩把苹果放进自己嘴里。

 “降落的时候并没有任何问题。会成为探窟家的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强者,阿比斯内的危险生物对他们来说也并不能算是特别大的威胁。问题出在回程的时候。我跟你说过阿比斯从上到下按深度分为七层对吧?从深界一层返回地面的时候会产生轻微的眩晕感和呕吐感,二层返回一层时则是伴随严重呕吐感的头痛以及肢体末端麻痹。以此类推,下潜越深,返回地面时身体的负荷也就越重,这就是所谓阿比斯的诅咒。我听说从深界六层返回地面的时候可能会直接丧命,运气好保住一条命的人也会变得面目全非,变成怪物一样的姿态……啊,抱歉,没有冒犯的意思,毕竟我们也不知道你被发现的时候是什么状态。”

 伊普西隆不禁看向自己的双手。明显比尤哈尼和这个设施的其他研究人员都高大一圈的体格,残留着某种手术痕迹的身体,第一天在这里醒来时固定住自己手脚的坚硬镣铐。

 “把你运回来的探窟家们已经全部去世了。”

 平淡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感情,尤哈尼边说边笑,这个人给伊普西隆一种从始至终都在笑的印象。

 “导都根据阿比斯内部的危险度设置了探窟家的等级限制,从见习的赤笛到精英中的精英黑笛,还有超越了人类极限的白笛,可以下潜的深度会随等级增加,但只要是人类就无法逃脱阿比斯的诅咒。就算是传说级的白笛,如果下到深界六层就会被称为绝界行——不可能再度返回地面的旅程。这些你都听得明白吗?”

 伊普西隆第一次点了点头。

 “不会承受阿比斯诅咒的怪物对你们来说很珍贵?”

 “你还挺明白事理的嘛!我还在想怎么开口呢,哎呀,不用当恶人真是太好了!具体的出发时间之后应该会另行通知你,我想想……对了对了,刚才不是说到白笛吗?我再给你讲个白笛的故事吧。虽然现在还活着的白笛一只手就数得过来,不过以前导都可是曾经组建过一支超强探窟队伍的哦。成员的级别全部在月笛以上,白笛的数量超过任何一个国家。名字叫什么来着,连队?老实说现在五层以下的记录和遗物有一大半都是他们带回来的啦,哈哈哈。这个连队现在已经解散了,十年前他们出动所有黑笛和白笛挑战深界七层,至今没有回来。”

 回来。绝界行的人是不可能再回到地面的,尤哈尼指的是那些人带下去的电波船和作为信物的哨笛。话题的突然转变让伊普西隆有些措手不及,他困惑地看回尤哈尼。

 “我要在探索的同时寻找他们的踪迹吗?”

 尤哈尼仰脸盯着他笑,神情平静,目光灼灼。

 “你要么就是我见过的最会演戏的人,要么就是个真真正正的怪物。”

 伊普西隆试图理解尤哈尼话里的意思,后来他发现这跟试图找回记忆一样徒劳。他从地面出发两天,按原定计划穿过深界一层阿比斯之渊,一路直指设在二层诱惑之森底部的监视基地。进入反转森林的时候他不巧遇上红口绳蛇族群内斗,上下颠倒生长的树木根须在距离树梢几十米的空中盘绕纠缠,从树根之间悬挂下来的红口绳蛇尸体挡住了伊普西隆的去路,这让他有时间慢慢回想尤哈尼给他看过的阿比斯剖面图。红衣的协定审问官不厌其烦地将每一层的名字指给他看,指到第七层特意重复一次这是连队全灭的地方。

 “终焉之涡。是不是真的有漩涡我就不知道了,如果你能去得到那里的话记得写进电波船。说不定他们到现在也在那里等你哦?”

 最后一句大概只是在活跃气氛,伊普西隆却记得格外清晰。深渊的尽头,人迹未至的漩涡彼方,素未谋面的他们也许至今仍在等待第二个来访者。想到这里的瞬间,这趟半是强制的旅程似乎也有了一丝意义。伊普西隆静待树根之上的争斗声归于寂静,起身拔出长刀劈开藤蔓继续前进,这把刀似乎原本就是他的随身物品,听说导都的指导者亲自同意物归原主,长刀才逃过被送进遗物库的命运,尤哈尼转告给他的时候一本正经的口气十分好笑。

 等着我。

 不知他们身在何处,也不知他们是否已经成为一堆枯骨或是什么更加无法想象的形态,深渊静静凝视失去记忆的怪物找到微小而虚幻的目标,怪物坦然回以凝视。没有日光直射的阿比斯中草木虫兽都格外艳丽,鲜烈的彩色迅速涂满白纸一张的记忆,曾经见过的红衣与灰绿色的苔痕,它们很快溶解其中,不待绝界。


bottom of page